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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2章 雲中第四十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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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2章 雲中第四十七

“但不論如何,這雲中城不是你應該待的地方。”孟汀將長靴穿上,蓋住小腿上纏滿繃帶的傷處,“既然你這恩也報完了,那就快點離開此處。”

“我不走。”李鑒就地盤腿坐下,存心要逗他玩,“我也是不明不白到這地方來的,哪裏認得路!”

“不認得路?你在胡說些什麽!”孟汀皺眉,“你這人舉止言談怪異,若執意不走,只好把你送到大營,讓別人審審你究竟是不是敵國細作。”

“審我?”李鑒托著臉頰,好整以暇地瞧他,“那人家得先看得見我啊。”

“你......你這又是什麽邪道?”

“你叫我一聲師父,我就教你。”

“叫你師父?”孟汀幾乎要跳起來,扯到了傷口,倒吸了一口氣,“我父親說了,給我找師父,得找個能打得過他的。瞧你這樣子,不出三回合便要鎩羽了。”

“也是。”李鑒毫無慍色,無遮無攔地望著他,似乎耗盡平生最溫和而無雜念的目光。

這時候的孟汀還有孟扶桑,還有林霽華與胡伯雎,富有一整個雲中的天高雲淡。在他看不見的地方,孟汀定然曾在這土默川上縱馬,橫度大青山,飲馬西河水,自由驕縱,喜怒分明,不必為何人何事隱忍成眾人畏懼的模樣。

而這一切如果是真的便好了。

他只是可以預見將來的游俠士,路過此地,斷定眼前這少年將有大劫,便賴下不走,整整四年。

待到西羌北退、老將戰死,他再領那少年拋前塵、牽瘦馬,在身側隱姓埋名過一生。他會將孟汀放在山野裏長大,雖然面上不及李長卿將其養在宮中,卻可使人舒展,而後和光同塵、放馬南山。

他不要孟汀將自己塞進鐵浮屠,無論是幻境中,還是幻境外。

這是李鑒的私心。

恍然之間,帳外金柝聲驟起。

孟汀反手捉刀,掀簾一望,回身道:“你待在這裏,不準出去。”

有夜襲。

那群西羌人如同游蕩逡巡的狼群,在黃土塬上的黑夜裏奔襲沖撞。打得贏便劫掠一番,打不贏便惶惶離去,但扔在附近徘徊,絕不會遠離。

孟家軍的駐地在雲中城外,是比金城環河更靠前的屏障。

“你說不準出去,我就得聽你的了?”

“你出去做什麽?”

“外面昏暗。”李鑒道,“我給你打燈。”

孟汀一刀橫過,那羌人喉管間噴出的熱血便濺了他滿身。他還未來得及觀瞻左右,後邊又有一人沖過來,死命將他抱摔在地。

他的刀脫手了,擡手扼住那人的脖頸,膝蓋猛向上頂,那人吃痛地嚎叫一聲。他趁機翻過身來,托過一條白刃,手起刀落,頰上霎時落了赤紅。

塞草腓,鬥兵稀。

天際漸漸流金——將破曉了。

孟汀站起身來,拖著一條血淋淋的腿與滿身擦傷,回眼看向那個叫李翰如的陌生人。他一身白衣,坐在殘甲與血河之間,神色安然,身側擺著一盞素月燈。

遠處,幾匹失主的胡騎在無目的地踱步,引頸嘶鳴。

“你學刀幾年了?”李鑒問。

“五年。”孟汀頗自得地對他揚起一掌,“我父親教我的,他是天下第一!”

“天下第一又如何,你也只才學了些皮毛。”李鑒道,“我有一故人,身側千鈞刀。數載平災患,負刃立中朝。”

孟汀將刀撐地,向他走了幾步,嗤笑道:“你那故人,莫不是何檀潛吧!真會開玩笑,你如何能結識那樣的人物?帶刀劍上朝的只他一個,我父親都沒這待遇。”

李鑒伸出手去,觸了那尚未開刃的昆吾刀。

“那你呢。”他輕笑道,“想不想帶刀登天子堂?”

“不想。”孟汀答得很決絕,“我要做天下第一,也要留在這裏,和我父親一起鎮守國門。我......我要等我母親回來。”

他提到“母親”時,分明楞了一下,露出懊惱的神情,仿佛在懊惱自己同面前這個外人說這些。

可眼前這個白衣的游俠士很奇怪,孟汀想,自己從前從未見過這樣的人,本該對此人多加提防,卻無緣無故地將他留在身側一宿。而且旁人看不見這個李翰如,他甚至懷疑自己撞了鬼。

“孟汀!”

他循著聲音望去,瞧見胡伯雎一瘸一拐地小跑過來,帶著一隊人。

“你怎麽一個人在這?方才天那麽黑,實在......實在太危險了!”胡伯雎過來,抓著他晃了晃,“你這要有個三長兩短,我哪有臉去見侯爺啊!”

孟汀搪塞幾句,餘光看向李鑒——他整個人籠在月燈的光暈裏,衣衫浸紅,托著臉側,不知在想什麽。

李鑒自然是從未到過雲中。可他在這幻境中的雲中城走了幾個來回,發覺每一處都清晰無比,愈發斷定這並不是夢。

夜裏打退了一支騎隊,偵查的侯騎說方圓三十裏無敵影蹤,雲中城才略放松些戒嚴。城門開了幾個時辰,他站在城頭,望著那些進出雲中城的百姓的面孔——胡人,漢人,眉頭微皺,似是對其命運已有確鑿的擔憂。

孟汀卸下鎧甲,到他父親的帳裏待了半日。他很欣快地將李鑒忘得幹幹凈凈,向他父親比劃著自己如何在昨夜獨自殺敵。

李鑒就提著已燃盡的燈,站在故雍昌侯孟扶桑的身後。他覺著這位老侯爺並不“老”,生得清俊頎長,留了長髯,很溫和地垂眼註視著十二三歲的孟汀,眼角帶著笑意。

李鑒看著他,就想起平常同孟汀相處的許多細節。這個從小不在娘親身側的小孩,居然是在父親那裏學到如何收斂、如何溫柔。

此時他發覺,孟汀已漸漸看不到自己了。

“父親,這把刀我用的甚好。”孟汀對孟扶桑笑道,“你再教教我,教教我如何才能與你一般天下第一!”

“那你得先打得過我。”孟扶桑揪了揪他的小辮子。

孟汀有些洩氣,將父親的手推開,悶悶地坐了下來。孟扶桑低首去看他的臉,笑道:“別不高興。汀兒,待你學成,有功於國,我便帶你去長安,見天子,請陛下為你這把刀開刃,如何?”

“父親陪我去?”

“嗯。”孟扶桑回答地很篤定,“我一定陪你去。”

李鑒提燈轉身,擡手挑開門簾。

他知道許多承諾都是信不過的,即使那承諾出口於鎮國大將孟扶桑。何止是他心願難了,李長卿至死未定八荒,謝海道至死未歸東山,世間種種,多為遺憾。

天下第一,第一又如何。

而若非此,這世上也無雍昌侯孟觀火——那手中空空的少年人,終是自己為刀開刃,自己到了長安。

帳門被掀開,李鑒眼前一片開闊。

那是一條大江。

原先的城池屋宇都不見,他獨自一人站在江邊。江側草木豐美,霧霭沈沈,遠處隱約有長歌,仿佛有漁樵歸客。

這是他夢中常見的場景。他幼時獨自徘徊在這江邊,如今偶爾有孟汀撐船來接。而這一回,他等了許久,前邊也沒有來船,便幹脆席地坐下,自顧自擺弄著燒得差不多的月燈。

“原來如此。”身後有人道。

“如此什麽?”李鑒並不驚詫,回過頭去。站在他身後的是個陌生的女子,身穿石榴裙,明紅色晃人眼。

“我是帶你入境之人。”對方笑道。

“我知道,你是卑彌呼。”李鑒淡然道。

卑彌呼看起來有些意外,笑意滯在眼裏,望著他,嘴角落了下去。

“這麽快。”她道,“那個何昶,對你真是事事通稟......”

“聽說你要見我。”李鑒打斷她,“東瀛外臣見我,需通過鴻臚寺,向內閣提交拜帖,以表覲見之誠心。拜帖由我身側郎官審批,再交與我。我點頭後,你才能進太極宮。”

他沒等卑彌呼說話,擡手扯開月燈的布燈罩,指尖觸到上頭的紅漬。

“別!”卑彌呼叫道,“你難道不想知道,自己為何會在幻境中見到那少年嗎?”

“除了他,我還能見到誰。”

李鑒輕笑一聲,覆手蓋滅殘燈。頓時,周圍墜入一片昏沈。

許久,他醒轉過來。外頭天已微微亮,他身上披了外袍,背上全是汗。孟汀方從洛陽趕回來,坐在他身後看文書,見他動了,將小案向後拖了拖,語氣中帶了些責怪:“怎麽在這裏睡?李無傷不進來看看你嗎?”

“我不許他進我寢房,不怪他。”李鑒道。

孟汀嘆了一聲,忽被李鑒一把抱住。他意外地撫上人的後腦,猜想自家陛下做了什麽不好的夢,卻聽李鑒在他耳邊道:“我家侯爺,天下第一。”

孟汀不知道他這話中話,只溫和地垂下眼看他,道:“你才是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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